專訪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數位時代,打不過就加入

圖/文:江晨

       台灣獨立屬書店排行中,如果唐山書店甘居第二,恐怕沒有誰敢稱第一。

       這家位於台大附近,羅斯福路三段333巷9號地下一樓的書店,今年已四十一歲。

       唐山書店專賣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書,堪稱溫羅汀地區乃至全台最具指標意義的獨立書店。書店樸實低調,一如其臉書粉絲專頁的介紹:「我們沒有華麗的裝潢,但我們在微暗的地下室為你張羅了學習之海。」

      《台灣光華雜誌》早在2007年就撰文,如此介紹唐山書店:「這個藏身在地下室的書店,曾是台灣的知識份子、文藝青年接軌國際視野的寶庫。從『美麗島事件』到『野百合學運』,從全球化到本土化、從馬克斯到魯迅,這個小小的書店,見證了台灣20餘年的學術潮流,以及如巨浪般洶湧的社會變遷。」

       曾經在《破報》工作過的朋友告訴我,他認為只有唐山才是真正的地下獨立書店。他早年買書只在唐山買,後來誠品書店連鎖經營後,他即使在誠品看到心儀的書,也要回到唐山書店購買,以示支持。

       基於獨立書店經營的信念,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曾被推舉為「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理事長,台北市政府在2014年頒其年度文化獎,「表彰書店對這個城市的文化與社會發展做出的貢獻」,2016年文化部為其頒發「終身成就獎」。

數位化的衝擊:讀者斷層,沒人下樓

      即便如此,書店仍面臨不小的困境。

       近日和一位台大畢業的九零後朋友聊天,提到唐山書店,她竟然沒有聽過,查了地圖之後,驚呼「離台大好近」。

       筆者日前採訪陳隆昊先生,問書店目前最大的困難是什麼。他回應,「最大的問題,就是客人不下來,尤其是年輕的客人幾乎斷層了。」

        陳隆昊分享了自己的觀察,「我在(書店附近的)麥當勞買餐的時候,看到有四個學生也在那邊買餐。他們穿的運動服寫著『台大社會學』。我就問,你們是不是社會系的,對啊。幾年級啊?三年級。我說,你們誰逛過唐山書店啊。」

       結果讓陳隆昊很是感慨,「社會系三年級的四個同學,只有一個來過唐山。其他三個都沒來過。你說怎麼辦?我們被數位時代的數位小孩忘掉了,他們不知道有唐山。」

       數位時代的便捷性不只影響到書店,也波及到人類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麥當勞是陳隆昊觀察社會的窗口,他分享了另一個和麥當勞相關的故事。

       陳隆昊的一位老鄰居住在麥當勞店的六樓,年老後回鄉下養老,房子給兒子和兒媳住。有一天到台北辦事,事情辦好後,順道來看看兒子。時間大概是五點多的樣子,兒子開門後很驚訝,「爸,你怎麼來了,也不先說一聲。吃飯了嗎?」父親回答「還沒。」說話間,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樓下的麥當勞送來外賣。原來是兒媳在網上訂了晚餐。父親很生氣,就是坐電梯從六樓到一樓的動作,為什麼還要用手機叫外賣?

      談到數位時代網絡通路對實體書店的影響,陳隆昊舉了一個例子。

      早年唐山書店賣書的大宗是為台大學生提供教科書、學術書,如今卻面臨困境。一則老師不敢輕易推薦唐山書店,因為學生會質疑「為什麼要推薦唐山,難道是有利益關係嗎」;另一則,「現在的學生不太喜歡社交,如果來唐山購書,課代表需要來和唐山談書的折扣,但如果在網絡平台下單,到了一定數量折扣自動出現,根本不需要交涉;此外,在唐山購買大批書還得自己帶回去。在網絡平台購買,地址就寫學校的便利商店,到貨後,叫幾個男同學拿到班裡,方便得很。」

      面對來勢洶洶的數位時代,類似唐山的實體書店該何去何從,他們的優勢在哪裡?

「海盜時代」:先有唐山出版社後有唐山書店

      欲知去路何如,先回頭看來處。

       唐山書店是在唐山出版社的基礎上開始的。「唐山出版社成立在台灣還處於戒嚴時期的1982年,出版社成立的宗旨在出版發行左派、非主流、為弱勢發聲維權的書刊。」陳隆昊介紹,他在讀台大時曾在南天書局打工,協助老闆盜印書籍,在版權意識還不健全的年代那是一門很好賺錢的生意。

       原本想從事學術的陳隆昊,因為家庭原因,下海經商,此前學過全套盜印書籍的本領派上用場,他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

    「八零年代解嚴前後,很多去美國讀書拿了博士的人回到台灣,大量介紹西方思潮。那個時候的英文書很貴,一本七八十塊美金。那個時候還沒有「特別301條款」,所以我就盜版英文書給學生。」陳隆昊介绍,「那時台灣社會有股非常渴望改革的力量,初解嚴時這種感覺更是強烈,一本厚厚的《哈伯瑪斯研究》原文書,一賣就是幾百本。」

「特別301條款」資料引自影片《書店:學》地下啟蒙年代──唐山書店的地下紀事,特此致謝。

       出版社取名唐山還有一段故事。當時陳隆昊請了幾位同學喝咖啡,讓他們幫忙出主意。

        八零年代,國民政府來台已經三十餘年,當局承諾的「反攻大陸」已到了一個節點,台灣人心浮動。國民政府發現這個問題後,就讓中國電影公司拍了一些唐山過台灣的影片,以安撫人心。「唐山過台灣」一時成為顯學。

     「就取名唐山吧」,參與討論的一位同學脫口而出,陳隆昊覺得名字好,就定了下來。

        陳隆昊原本打算出齊一百種書後,再開書店。誰知,出版社成立兩年後的1984年,書出版了五六十種,書店就先開起來了。

        當時桂冠出版社因為淹水,讓出了一家在公館附近的地下倉庫,陳隆昊把握機會承租了這家倉庫,提前開起了書店。「因為才兩千塊很便宜,我就賭它一把,不見得一定會淹水嘛。」由此,陳隆昊開啓了唐山書店之旅。四十一年間換了三個地方,但都在公館附近的地下室,最後換的這個地點已經有三十多年。

        開店面後,除了賣自己的盜版英文書以外,還要賣什麼?我那時候就有一個主意,全部都賣人文跟社會科學的書。八零年代沒有現在所謂的獨立書店的名字,叫專業書店。」陳隆昊回憶,「第一個月就賺錢了。因為書比較專業齊全,很多讀人文學科的學生都到我這裡買書。傳統書店什麼都賣,甚至還有文具鋼筆。我是全心全意賣人文社科的書,甚至連比較熱門的電腦相關、理工科的書一本都不賣,很快就出名了。」

     「唐山書店甚至販售別家書店害怕惹來麻煩而不敢上架的左派書刊,老馬、新馬、郭沫若及魯迅等大陸學者作家的作品。這樣的經營方針下,不但吸引了大批年輕讀者,也被警備總部盯上,不時有幹員來臨檢查緝所謂『反動書籍』。直到1987年台灣當局解除長達38年的戒嚴後,唐山書店才免於被監控的狀態。

       也因為經營者無懼官方壓力,長期堅持自己的理念,『唐山書店』成為島內進步的象徵,思想前衛的學生必訪之處。」唐山書店網站如此介紹過去那段歷史。

        一位文化部的官員曾經在一個場合向其他人介紹陳隆昊時提到,「你們不要(小)看這些小書店,台灣從威權體制過渡到民主社會,是數人頭而不是數彈頭,像唐山這樣的獨立書店功不可沒,因為我們那時候常在那邊看書,接受了西方的民主思潮模式。」

        陳隆昊說,他曾經想稍微改變書店的風格,引進暢銷書《哈利波特》,擺在書店裡原本《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的顯眼位置,但立刻招來抗議。最後以下架道歉了事。

        隨著美國1988年提出「特別301條款」,唐山的「海盜時代」結束,錢不如此前幾乎「無本盜印」的「海盜時代」好賺,但唐山已經逐漸摸索出了自己的選題出版之路。

       那就是一開始設定的人文社科學術領域,陳隆昊畢業於臺灣大學考古系(現為人類學系)、政治大學邊政研究所(現為民族研究所),有媒體稱他為被書店耽誤的「學者」,他對出版社的選題和書店的選書有專業的判斷。

       建築學者、原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所長夏鑄九是陳隆昊長期的合作者。1980年代夏鑄九從美國學成歸來,帶來左派思潮與都市規劃的理論。他請陳隆昊印制凱文•林奇 (Kevin A. Lynch)《優質城市形態(Good City Form)》,沒想到五百本書一銷而空。後來,夏鑄九主編、翻譯的著名學者曼威.柯司特三部曲《網絡社會之崛起》、《認同之力量》、《千禧年之終結》也都由唐山引進出版。《台灣社會研究季刊》亦在唐山出版,並被擺放在書店醒目的位置。

        學術書之外,唐山還出版了由詩人、評論家黃粱主編的「中國先鋒詩歌」系列叢書。問到選題規劃,陳隆昊分享,別人不做的他就來做。其他人都做好賣的小說和散文,他就來做當時文學書中不太好賣的詩歌和戲劇。「後來我看到一本書,歐洲商學院的兩個作者合寫的《藍海策略》,看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干的都是藍海策略,我不去搶紅海啊,不去做熱門的書,我的資金比較不足,我的人力比較不足,就做大出版社沒興趣的這一塊。」

台大物理系教授的人文憂思

       唐山書店有一個角落專門陳列了客家相關的書籍,我很好奇陳隆昊開書店是否和客家人的耕讀傳統有關。並問他在賣書好賺錢的時代,有沒有考慮把房產買下來開書店,而不是一直繳房租。

       他靦腆地笑笑說,「當年錢好賺的時候,錢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去北京出差都是住王府井附近的酒店呢。當年沒想到,以後會這麼難,不然不會那麼大手大腳的花錢了。」

      「我搞了一輩子,終於認清馬克思講的階級矛盾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客家祖輩是佃農,我現在是佃商。社會矛盾從地主與佃農的階級矛盾,變成房東跟佃商的的階級矛盾。我太太說『你為什麼二十年前不發現,現在才發現太晚了吧』。」陳隆昊說,「書店的房東是一個大地主,有很多土地和房子,是一個善良的房東,知道開書店不容易,二十年來一直沒漲過房租,但一個月六萬塊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今天如果我不做的話,我搬走,這裡的一磚一瓦都跟我無關。還要清理乾淨,不清理乾淨,房東還扣押金。沒辦法,這就是私有制」。

      談到對開書店的建議,陳隆昊說,「我很樂意分享關於開書店一切的操作——關於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各個環節,但我跟想開書店的朋友講,沒有自有資產的話,你真的不如去上班。我和自己的兩個孩子也說了,你們不要覺得書店是爸爸做了一輩子的事業,你們不接手會對爸爸不好意思,不會的。你們去做你們喜歡的行業,最好不要開店當老闆,去上班就好。」

     「至於我嘛,我已經七十五歲了,能做到什麼時候還不一定。不過,數位時代來臨,打不過就加入嘛。」陳隆昊看起來還是渾身幹勁的樣子,他和我分享他的策略,「其實年輕人並不是不閱讀,只是獲取知識的途徑和渠道變多了。那我們也做網站,順應潮流,並且和實體書店一樣,我們網站裡的書當然和大通路的書不一樣。」

       此外,陳隆昊在規劃一些適合網絡閱讀的選題系列,比如「公車上書」的文章,比如「米蘭達警告」原文。他也不排斥採用podcast的形式來承載這些內容。

      實體店鋪的經營,則採取了「租借」的策略,陳隆昊介紹,以前書店主要是以主題的方式陳列,後來他和出版社合作,把書店分割成不同區域,為出版社提供展示區域。「弱國無外交嘛,出版社讓一定的利潤,我相當於把書店租借給他們一樣。」

       如同一直以來幫作者寄賣書籍一樣,最近他看到有人在路邊擺攤賣文創產品於心不忍,就在書店辟出一塊地方來,準備邀請文創產品創作者入駐售賣其產品。

        他還想在書店做客語角,和附近學客語的小學合作,只要小朋友來客語角做交流,他就送糖果等禮物。

        第二次在唐山書店採訪時,遇到台大物理系的黃教授來店裡取書。

       「黃教授很關心唐山,怕我們開不下去,經常來支持。並且準備聯合其他教授一起開出一些人文學科的必讀書目,提供給中學生、大學生,唐山當然樂意參與,這樣不僅惠及到唐山,對這個業態也有幫助,也利於培養學生尤其是理工科學生的人文精神。」陳隆昊說。

         陳隆昊告訴我,他一天最愜意的時光是晚上十點到十二點睡覺前這段時間。「書店八點打烊,(我家離書店很近)店員把當天的流水拿到我家,我和太太算一算當天的賬目,處理完差不多十點,在十點到十二點睡覺前這段時間才是我的時間,我可以閱讀或者放空。」

        如同我寫了採訪邀請函,陳隆昊慷慨撥出時間接受訪談一樣,除了書店老闆,他還是參與獨立書店文化協會、兩岸社會交流委員會等相關社會事務,只要別人開口,他幾乎都慷慨相助。

         陳隆昊是第一屆樹梅「獨書獎」特別貢獻獎得主,11月11日他擔任頒獎人,將特別貢獻獎頒給第二屆得主。「總不能說我年齡大了跑不動了,不出來吧」陳隆昊笑著說。

        結束採訪,我們從唐山書店走出來,門口的凳子上放著讀者捐獻的一疊紙袋,陳隆昊看著紙袋說,「哎,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送來的,都沒下來,也沒法向人家說個謝謝。」

        我目送陳隆昊,這位七十五歲的唐山書店的創始人,走進書店地下室入口,這時暮色四合,入口處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