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地景,歷史、現實與人性書寫

圖/文:江晨

         因為走路,筆者對郭松棻的小說多了幾分理解。尤其是對小說集《落九花》收錄的《今夜星光燦爛》。

        筆者曾在《小說家郭松棻:從歷史的縫隙中追尋文學之光》一文中,如此介紹《落九花》:

     「文學創作領域有兩個古老的命題,寫什麼和怎麼寫。無數人使出渾身解數,在此間競爭鬥法。郭松棻的小說集《落九花》是其中一個精彩的示範。

     集子中的七篇小說中,〈秋雨〉寫從美國回台灣拜訪其老師殷海光教授的情狀;〈第一課〉寫象牙塔裡老學究的窮酸;〈姑媽〉寫到回『家』的尷尬;〈月印〉與〈月嗥〉對女性的情感有刻骨的描寫。

        最讓人驚艷的是今夜星光燦爛落九花,前者寫一位被囚禁的將軍,上刑場前的自我回顧,看起來是以參與過台灣管理的國民黨將領陳儀為原型;後者為民國奇女子施劍翹為父報仇刺殺軍閥孫傳芳的歷史事件,拓展開來。

       如此的歷史人物和事件上,如何開展細節,呈現人性,描摹歷史現場,洞察當下,處處都是挑戰。

       郭松棻的處理有其獨到之處。

       與日本小說家中島敦在他的代表作《山月記》的處理不同。《山月記》中,『依憑深厚的漢學基礎,中島敦重新詮釋中國歷史與傳說裡,子路、李徵、李陵與蘇武等人物的故事,深入描繪他們的內心世界,並在賦予其嶄新生命面貌的同時,藉角色之口思索我之存在的意義』。

        也和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不同。《故事新編》根據古代神話、傳說、傳奇所改寫的短篇小說八篇,『像跟全體獨立一樣展示這一個新的世界(竹內好)』,批評家江弱水指出,『魯迅用八則新編的故事,輕鬆地揭了信史的底,油滑地顛覆了正史的神話與威權。』

      今夜星光燦爛中,主人公已經被囚禁,等著被殺頭。郭松棻引入了鏡子這個具有象徵意味的實體。如此一來,主人公的自我回顧與對處境的關照角度與距離變得多維與立體,郭松棻不愧是哲學系出身的文學家。

       在落九花中,施劍翹刺殺案的開頭和結局是如此確定,但她如何準備刺殺,正是歷史的縫隙。文學之光即可從歷史的縫隙中穿過。郭松棻引入女性同志與施劍翹一起訓練槍法與心性,籌備刺殺,將百合情寫得英姿颯爽,坦蕩磊落。」

旭丘指揮所看出去的景觀

       當筆者到基隆旭丘指揮所走讀後,對〈今夜星光燦爛〉的理解更為不同。

       沒踏查該地之前,對郭松棻小說中被軟禁的將軍(陳儀)的處境略有體察,小說中對空間佈局有描寫,對跟隨多年的老廚子的情感有渲染,但最大的衝擊,則來自於囚禁室的鏡子。

       這位被囚的權貴,知道死期將近,不斷在鏡子前回憶過往的人生。

     「事業平生悲劇多 循環歷史究如何

        癡心愛國渾忘老 愛到癡時即是魔」(陳儀)

        真正走到旭丘指揮所———這陳儀被囚禁之地,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

        就在這個現場,陳列著兩張頗可對比的照片——陳儀為台灣最高長官時曾來此地視察,最後也被囚禁在該地。更巧的是,當面視察時,陳儀在戶外窗台前和隨行人員合照留影,而被囚禁時他住的房間就在合影處內部。

       昔日座上賓,今日階下囚。

       如此的文學地景,歷史與現實的場景,再對照〈今夜星光燦爛〉裡的人性書寫,讓人不勝唏噓。我們現在從旭丘指揮所望出去的樹、天、海,或許正是當年陳儀凝視過的同一片風景。

       基隆港吹來的風,鹹腥的空氣,是當年多少渡海來台的人,聞過的味道。

         這些風景、光影、味道是理解文學作品的觸媒,進入小說家世界的鑰匙和把手。站在此地,〈今夜星光燦爛〉所描摹的場景、情感如滾動的畫面,在讀者的心頭顯影。

        當然可以不必指認小說中的將軍單指陳儀,他可以是任何一位曾經叱吒風雲最後失意的歷史人物,也不必然核對小說中提到的場景。

        但歷史場景自由有力量,就像小說的虛構自有其真實,在這樣的歷史場景走讀,有小說在腦海中浮現,是頗為魔幻的時刻。

        在此意義上,走路,走讀歷史場景,文學地景,正是一種有益的思考方式。

         說到底還是走路與閱讀,閱讀與走路,彼此成全。

 

   書籍資訊

  《落九花》

   郭松棻著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