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晨 圖|黃子明

劉光瑩採訪現場
凌晨四點是很多人睡眠正酣的時候。雲林鄉間的農棚微光閃動,兩個黑影趨近。
「一位中年女性猛然拉開網棚,壓低聲音,低呵道:『你們是誰?』」。農棚的田裡,二十多名帶著頭燈的越南籍和泰籍工人,拿著板凳與鐮刀在『刷、刷』割菜。」
這不是電影,是發生在台灣雲林的真實場景。兩個黑影是天下雜誌資深主編劉光瑩與獨立攝影記者黃子明。
這些越南籍和泰籍工人是脫離原雇主的外籍移工,一般被稱為「失聯移工」。中年女性是嫁到雲林已二十多年的越南人,她是這些「失聯移工」的新雇主,如果「失聯移工」被警察或移民署專勤隊抓到,將被遣返,雇主可能會被罰款。
中年女性發現來人是黃子明和劉光瑩後,放鬆警惕。兩人在現場陪著中年女性與這些移工們工作,黃子明注意抓拍合適的照片,劉光瑩一邊觀察記錄,一邊趁大家休息時做一些採訪。
這是台灣山地菜場的工作場景,也是兩位記者工作的一個場景,過去一年,為了報導「失聯移工」,他們跑遍全台,在宜蘭、台中、 台南、雲林輾轉奔波。
他們關注的是「失聯移工」,也被稱呼為「非法移工」,「逃跑移工」。為期一年的調查,最後以專題報導在天下雜誌刊發,兩篇報導分別為《你我的餐桌,全靠失聯移工: 黑夜中的非法英雄,救活全台農村》、《政策新解: 通過農會調度,讓移工活在陽光下 「跨區外展」機制,救小農也幫移工》。
黃子明是去年剛退休的媒體老兵,劉光瑩是專注產經新聞的資深記者,因為同樣有關注社會公平的記者之魂,他們一次次結伴同行走遍台灣南北。
調查專題中的「失聯移工」主要在山區從事蔬菜採摘。一則害怕警察或移民署專勤隊抓捕,二則為了避暑與運輸的硬性要求,這些「失聯移工」工作的時間大致在凌晨三點到六點。這意味著黃子明與劉光瑩也要在這個時段前後出現在田間地頭,才能捕捉到現場的情況。
兩人同行採訪,卻是從不同的角度與時間點,切入到這個議題中。
台灣產業鏈里的移工群
此前,除了一些新聞事件,筆者對「失聯移工」的關注來自於紀錄片《九槍》。導演蔡崇隆聚焦2017年一名越南移工阮國非為何慘死在警察槍下,揭露台灣的移工制度下, 外勞團體如何被層層盤剝。紀錄片中,阮國非被連擊九槍的畫面,讓人觸目驚心。蔡崇隆用這部紀錄片向台灣社會開了一槍,警醒所有人關注和正視移工的處境。
此外,電影製作團隊「你哥影視社」亦關注移工議題,他們的作品 《Nalam》與《工寮》更直接呈現「失聯移工」的狀態。其中,《工寮》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在幾棵大樹間搭起的工寮裡,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失聯移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與悲喜,到最後,整個工寮幾乎被「失聯移工」擠爆,每個人都大聲訴說自己的處境,每個人都是訴說者,卻都沒有聽眾。最後一場爆炸性的搖滾演出,讓擁擠的工寮變成徹底的飛地,震耳欲聾的音樂中,這些背井離鄉懷揣夢想來台灣打拼的人,不知要何去何從。到最後,觀者會共情,沒有人是孤島一片,都是工寮里困獸猶鬥的人。
劉光瑩和黃子明合作呈現出「失聯移工」的處境與前兩者及其他媒體不同,一則態度鮮明,不乏褒揚,直接稱「失聯移工」為「黑夜中的非法英雄」,并且試圖調查移工失聯的原因及給出建設性的意見;二則在圖片報導中展示出「失聯移工」的生活與情感處境。
劉光瑩曾在台北、荷蘭烏特勒支、紐約與柏林求學,2012年加入天下雜誌,她在關注產業新聞時,也「特別在意新的世界與商業變化是否真能增進人類的幸福與自由。」從業以來,不斷遇到移工的議題。
2024年,她在採寫《供應鏈的人權焦慮》再次遭遇移工議題,一方面她提到,「台灣被點名人權高風險!獨步全球收服務費,涉強迫勞動,歐美不忍了?」
另一方面,她也提到「加入美國責任商業聯盟(RBA)的台灣科技大廠被迫改善移工工作環境。」其中,「RBA發布「零付費」行為準則——勞工不應為了得到這份工作而支付任何費用。更重要的是,這個準則由過去只是『建議』,變成『強力要求』。蘋果、亞馬遜、惠普、戴爾等國際品牌廠,以及台積電、宏碁、華碩、仁寶等20多家台企,都是RBA會員。」
劉光瑩在文中舉例說,「全球最大記憶體封測廠力成集團,花6年把移工直聘最大化,現在超過8成移工是直聘。做專業濾芯的台灣恩慈,不等客戶要求,第一次聘用移工就主動付仲介費。」

黃子明第一次嘗試越南水菸
真誠交陪贏得信任
同樣對產業發展嗅覺靈敏的攝影記者黃子明,則早在1991年台灣專案引進第一批泰國移工時,就開始關注這一議題。
黃子明告訴筆者,「彼時,中華顧問工程公司為了興建北二高龍潭段標案工程,專案引進外國移公。我萌生開始記錄移工(當時稱外勞)的念頭,希望留下台灣產業轉型的軌跡。」
此後,黃子明將鏡頭從龍潭逐漸轉移到國道五號、國防醫學中心及台北新生國小等公共工程,直到1992年開放家庭幫傭與機構監護工,他轉而聚焦在這些進入尋常家庭的家事移工,中山北路聖多福天主堂及其周邊地區,成了他假日經常流連的地方。
「九0年代開始有『失聯移工』問題時,我就開始關注,當時曾認識三名隱身在三重小工廠打黑工的移工,不過當時因為沒有手機,不久後,我與他們也失聯了。」黃子明告訴筆者,多年來他一直對「失聯移工」頗為關注,直到去年退休,他終於有時間持續跟進拍攝「失聯移工」議題。加上照顧母親的兩任看護與黃子明及家人相處愉快,讓他對移工群體更多了一份理解與牽掛。
社會觸角靈敏的黃子明曾任自立報系攝影記者、《中國時報》攝影記者及攝影中心主任,他不僅長期是專業攝影工作者,也同時獨立執行具有社會議題與報道價值的攝影創作計畫,題材包括:台籍慰安婦、都市原住民、大陸漁工、唐氏症家庭相簿等。豐富的社會閱歷與工作經驗,讓黃子明找到了與「失聯移工」接近的「突破口」。
黃子明告訴筆者,「『失聯移工』通常對陌生人防衛性強,看到相機更如驚弓之鳥,且雇主對於拍照也有很多顧忌。這些都在我的預期之中。我繞道前進,從瞭解『失聯移工』相對集中的高山蔬菜採收作業開始,先接觸原住民砍菜隊,認識農民、菜販、以及許多部落族人,逐漸建立起廣大人際網絡,因此得以順利記錄田間場域的勞作場景。」
在田間地頭,黃子明逐漸與「失聯移工」開始接觸,提神飲料成為低溫時菜田裡的感情催化劑。一次拜訪原住民菜農不遇,正準備離開時,附近移工聽到黃子明的呼聲探出頭來,招呼他一起進去用晚餐。
真正與『失聯移工』關係更進一步,則源於黃子明對移工水菸的好奇心——為何移工們從越南跨海把這小竹管帶來台灣,並在各種場合大家輪流抽。晚餐後,從不抽菸的他,接受邀請嘗試了越南移工的水菸。從移工手中接過水菸管,猛抽一口後,黃子明竟然瞬間暈眩了近兩分鐘,移工們哈哈大笑。
此後,大家相處融洽。黃子明經常往山上跑,除了給大家帶幾手啤酒,還抓過活雞,甚至還送給移工們一台冰箱。
人同此心,真誠交陪讓黃子明獲得了「失聯移工」的信任。大家一起在田裡勞動,不同的是移工手裡的工具是砍刀,黃子明的工具是相機。
兩代媒體人同行
黃子明與天下雜誌總編輯陳一姍曾經是老同事,一次聚會時,提到正在追蹤拍攝「失聯移工」專題,陳一姍於是請原本關注該議題的劉光瑩與黃子明合作,一起操作調查報道。
由此,出現了文章開頭那一幕,倆人一起在凌晨的田間地頭採訪。
媒體人大多習慣單打獨鬥,倆人的合作殊為難得。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如今追求流量的碎片化時代,新聞小編抄錯稿件的事件層出不窮。兩位記者願意花費一年甚至一年以上的時間,追蹤手裡沒有選票的弱勢移工群體,足可見其敬業精神與職業操守。
劉光瑩很敬仰黃子明的職業態度與精神,「黃大哥關注『失聯移工』幾十年,光這次選題的田野就花費了大量時間。因為有他前面打好的基礎,我採訪起來相對很順利。」劉光瑩告诉笔者,作为资深前輩,「黃大哥不僅是優秀的攝影記者,還是他們每次採訪出行的司機,從台北開車到各個採訪點。」
可以想見,為了配合「失聯移工」的作業與休息時間,兩人如何奔波。
黃子明則很贊賞劉光瑩的觀點與文章結構,「後面政策解讀的案例就是光瑩找到的,我配合她拍攝。」
兩代新聞人,在「失聯移工」的議題上會合,一起同行,往新聞現場,在社會流動中田野。
劉光瑩說,「試想如果台灣人去歐洲和美國工作,只是為了換工作就被貼上非法的標籤,會怎樣?台灣要檢討關於移工的法規。人應該可以自由流動。文章發出來後,很多人問為什麼要給移工說話,而不理會造成移工失聯的原因,可見在這一點上,台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黃子明分享說,「實際情況是,台灣人不願意去砍菜,如果沒有移工,那菜就沒法收。所以菜農與『失聯移工』會結成某種聯盟,有的里長還會打暗號提醒移工『大家明天下班後早點回家哦』。大家就知道明天不能出工,警察或移民署專勤隊要來追查了。」
「我很佩服這些『失聯移工』,他們為了家庭背井離鄉,適應能力真得很強。」黃子明逐漸交到更多的移工朋友,接觸越多,越體恤他們的艱難,理解他們的了不得。
文章部分內容參考以下資料,謹致謝忱:
劉光瑩:《你我的餐桌,全靠失聯移工 黑夜中的非法英雄 救活全台農村》,《天下雜誌》
劉光瑩:《政策新解 通過農會調度,讓移工活在陽光下 「跨區外展」機制,救小農也幫移工》,《天下雜誌》
劉光瑩:《她逃亡11年、兒子變仲介來台討勞退金 企業「良心供應鏈」來了?》,《天下雜誌》
黃子明:《陌生的異國家人》,《經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