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晨

十五年前,藝術家姚瑞中泡澡的時候,腦海中突然跳出四個字:「海市蜃樓」。彼時,他擔任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與師範大學美術系的老師,在學生投票同意下,決定帶領大家利用一學期的課程時間,踏查台灣的「蚊子館」。
「海市蜃樓」是姚瑞中為該計畫取的名字,全名是「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踏查」。除了計畫的名字,他還為參與者取了一個英文名字——「失落社會檔案室Lost Society Document (LSD)成員」。LSD也是一種強烈的致幻劑,取這個名字也有向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迷幻文化致敬的意思。
或許,姚瑞中也沒有料到,「海市蜃樓」計畫會一做十五年,持續到現在,參與學生有四百人之多,接連出版了八本厚如磚頭的圖文專書。
日前,筆者特邀請姚瑞中與其曾經的學生、如今的藝術家林彥翔、蕭雅萱、柯琦鈺一起分享他們參與「海市蜃樓」計畫的心得體驗。
空軍防砲第207營二連(前「空軍防空砲兵指揮部35快砲營區」)營區35快砲存放所攝影_姚瑞中.jpg)
桃園市大園區(舊)空軍防砲第207營二連(前「空軍防空砲兵指揮部35快砲營區」)營區35快砲存放所攝影_姚瑞中.
姚瑞中介紹計畫的時空背景,「2010年之前,全台灣都在瘋閒置空間再利用。後來文化創意產業接手了這些閒置空間。像華山、松山、寶藏巖、南港瓶蓋工廠,陸續都被政府接管,再外包給其他廠商。很多早期進入這些空間的藝術家慢慢被邊緣化,沒有空間可以展演。後來發現還有一些閒置空間,沒有被實際使用。
我那時候就想,要帶同學們去認識一下台北的空間,瞭解一下台灣空間閒置的問題,因此就成立了一個臨時組織,帶同學們去拍照做記錄。課程為期一個學期,結束後,學生們有的出國深造,有的變成藝術家,有的就消失了。
我希望透過這個課讓大家深入田野,透過中性的記錄方式去理解台灣社會的民主進程是如何在操作的過程中留下這些建築的證據。」
實際上,這樣的課程設置,也是對既往藝術教育的一種挑戰。27歲即代表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姚瑞中,面對西方當代藝術的發展,開始反思自己的根在哪裡,和台灣這片土地的連接是什麼。或許這也是他希望通過海市蜃樓計畫帶給學生們的思考。

桃園市大園區後厝國民小學,攝影_林彥翔
台北藝術大學新媒體系學生林彥翔選修了姚瑞中的課程。和單純集中在技術精進的其他科目不同,姚瑞中的課程直接面對社會議題,並用行動做出回應。參加第六期海市蜃樓計畫後,林彥翔決定報考北藝大的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的碩士,此後還參加了第八期海市蜃樓計畫。兩次參與計畫,林彥翔分別去台東縣大武鄉大島國民小學與他家鄉所在地桃園市大園區做田野記錄。
海市蜃樓計畫某種程度上影響到了林彥翔的藝術創作。獲得2024年台北美術獎的作品《迫降》,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桃園航空城計畫啓動之下,當地居民被迫搬遷,該地以後會成為機場跑道。作為在地居民之一,林彥翔自2020年開始回到桃園做記錄與藝術創作。

《迫降》在北美館展出,照片由林彥翔提供
《迫降》由三部分組成,其一為林彥翔利用居民丟棄的傢具拼裝成一架飛機;其二為林彥翔拾撿當地建築的磚瓦搭建成一堵矮牆,其中有飛龍裝飾的瓦片與神像隱藏在矮牆中;其三為50分鐘的影片,林彥翔讓一輛卡車帶著這架拼裝的飛機,巡視這片未來會成為跑道的居民區。卡車上的飛機一路往前,經過居民離去的斷瓦殘垣,經過還未及搬走的居民住宅,經過還有神像的廟宇,林彥翔在一個夜晚,用攝影機記錄下這架飛機的移動及移動中巡視過的風景。
如果說海市蜃樓計畫是田野踏查、拍照記錄、出版專書的單向行動,那麼《迫降》在以上基礎之上,融入更多的行動和創作,林彥翔把桃園航空城的一部分現場搬到美術館,也把他與當地居民的記憶與情感搬到了美術館觀眾的面前。
2024年,我在北美館看到這個作品時,深受觸動,如同海市蜃樓計畫里的所有閒置空間曾經擁有生命一樣,《迫降》作品里那堵矮牆磚瓦上的刻痕、牆里的神像、拼裝飛機原料上使用過的痕跡、影片中飛機夜晚中走過的街區都曾經有過生命,有過靈暈。
同樣在桃園航空城,林彥翔和王正祥合作,創作了作品《當奇跡再次發生》(When miracles happen again),繼續關注拆遷引發的空間變化與居民記憶。時代一往無前,個人的情感如何安置,這不僅僅是桃園航空城規劃需要面對的問題。

蘭嶼鄉公所舊址的照片,照片由柯琦鈺拍攝

柯琦鈺的作品 戰爭玩具系列 —《小綠兵Joy Soldier》,照片由柯琦鈺提供
參與過第八期海市蜃樓計畫的臺灣師範師大學學生柯琦鈺對廢墟有了別樣的體驗。來自澳門的柯琦鈺在臉書加入廢墟走讀群組,此前早已聽過姚瑞中的大名,來台灣讀書終於有機會選修廢墟走讀的課,參與海市蜃樓計畫。她隨姚瑞中和其他五名同學環島,並和同學組隊去台東縣蘭嶼踏查。
參與海市蜃樓計畫,一方面,讓她對廢墟祛魅,廢墟與她不再是神秘、冒險的所在,而是和同學一起面對的空間,也因為她與同學們的踏查、訪談,關於閒置空間的記憶被激活,「好像死去的空間又活過來了」。另一方面,不同的人面對同一個空間,有不同的視角,也讓柯琦鈺印象深刻。
柯琦鈺隨姚瑞中踏查坐落於水湳洞、陰陽海附近的台金舊礦廠(又被稱為十三層遺址)時,姚瑞中駕輕就熟可以指出路如何走,彷彿這是平日散步的所在,走進去卻發現當年用開山刀開過的路,又長滿了荒草。對柯琦鈺和同學而言,踏入這個空間類似探險,他們充滿好奇。遠處還有保全人員大喊,他的責任是守護這個空間。「明明是同一個空間,卻又不同維度對空間的感受。」 柯琦鈺說。
參與過海市蜃樓計畫之後,柯琦鈺出行的習慣也隨之改變,到一個新的地方,她都會下意識地關注當地的空間,尤其會去找廟宇空間體驗看看。

屏東縣枋山鄉枋寮高中正成分校一角,照片由蕭雅萱拍攝
藝術家蕭雅萱是柯琦鈺在臺灣師範師大學的學姐,參與過第六期海市蜃樓計畫,師大畢業後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深造。她介紹,海市蜃樓計畫對她有啓蒙作用,她首次意識到空間和人一樣也有生老病死,如同親人去世,他(她)和你關聯的那部分也隨之斷裂,成為廢墟的空間也一樣,如果棄之不用,建築也面臨死亡。
出生於台北的蕭雅萱參與海市蜃樓計畫,選擇回到爺爺、奶奶居住的屏東去做抽樣踏查。往常回去探親就在方圓四五公里內活動,踏查卻要走到偏遠的郊區。她去了屏東縣三地門鄉里港分局達來舊派出所和屏東縣枋山鄉枋寮高級中學正成分校。
「關於資訊系統的一種崩壞」讓她印象深刻。行前,蕭雅萱和同學在google map或網路上面搜尋資料,他們以為循著這些資料就可以尋找到到目標,到了當地才發現這些東西不一定可靠,反而要和人問路,比如她的爺爺、奶奶、問警察,或路邊賣水果的攤販,他們的資訊才是最準確的。
柯琦鈺和同学去蘭嶼踏查之前,先用google地景把小人丟下去,直接在島上走了一圈,到現場後按照行前做好的功課去拍照。實地踏查時,她發現那些廢墟裡面,可以看到google地景感受不到的溫度。像破碎的磁磚或者像浴缸等等,都會看到一些生活痕跡。實際去和當地的人聊天,才知道更多空間原本的作用是什麼。

十八羅漢洞影像紀錄圖集,照片由蕭雅萱提供
海市蜃樓計畫對蕭雅萱的創作也頗有影響,她和舞踏創作者傅勤恩合作了《十八羅漢洞》,她如此介紹這個作品:「在台灣北部一座廢棄二十年的洞穴內,有著許多東方宗教的神像以及民間信仰的故事場景雕塑被置放在其中。於洞穴內,我發現了十八個空缺的小窟,並嘗試調查該洞窟的歷史與它和附近廟宇的關係。我與一位舞踏創作者合作,為洞穴內的十八羅漢依照他們的特性編舞,再運用投影其舞蹈至小窟中將其象徵性的『放回』洞穴內」。
《十八羅漢洞》創作緣起於蕭雅萱隨姚瑞中踏查十八羅漢洞,那還是疫情期間,洞外世界瀰漫著末世的感覺,蕭雅萱一行三人爬到十八羅漢洞內,三個人手機全部沒電,洞內漆黑一片,還不是滴水。姚瑞中開始念經,隨行的一位道長也開始持咒。終於爬出洞外,夕阳下,風光明媚,頗有如隔世的感覺。
「那時候感覺很像被媽媽重新生出來,就是被塞進子宮,然後生出來的感覺。」 蕭雅萱介紹那次廢墟踏查的感覺,也成為她後來創作的靈感來源。
和以往自己創作不同,《十八羅漢洞》是蕭雅萱少有的和人合作的作品。
「跟舞者合作讓我看到另外一個創作的方向,因為我本身不會跳舞,所以對於身體的舞動,身體的韻律怎麼加入創作裡面多了一些體悟。和別人合作創作像登山一樣。感覺你去爬山的時候有另外一位夥伴和你同行,但是她背的東西跟你不一樣。可能你背的是帳篷,她背的是爐火。因為你們有的東西不一樣,所以才有辦法一起成就這個旅程。我後來就一直把這些合作的創作經驗,看成是登山。」
關於同行者,林彥翔也有自己的看法,「自己創作當然非常自由,但有人合作,力道會不一樣。開展的面向跟每個人在想的事情會更廣更大。姚老師做的事情就是起一個頭,讓大家自己去發揮。我自己在做創作的時候,也有一個夥伴一起工作。兩個人一起工作之後會面臨到很多的溝通。你會發現,自己做創作的時候,不會堅持下去的或是不會注意到的事情,都會在溝通裡呈現出來。」
蕭雅萱對屏東踏查之行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姚瑞中開車帶同學們上山,開到半山腰車子快沒油了,卻找不到任何加油站。幾個同學提心弔膽嚇得半死,姚瑞中卻一踩油門繼續開上去。
蕭雅萱有意觀察姚瑞中到底是怎麼創作的,「通常好像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想,但我能看到他去做了。就像那個時候不管有沒有油,但是他還是要先衝上山。然後不管下不下得來。這給我很大的力量和鼓勵,就算你不知道你有沒有,先不要害怕,先去做。」
幸運的是,他們找到了山上的部落,也在完全沒油前,開到山下找到了加油站。
海市蜃樓計畫亦如此,十五年前,泡澡時想到這個行動代號時,姚瑞中也不會想到會做到現在。每次計畫,他都分擔學生一半的交通費,出版的全部費用幾十萬都是他自己掏腰包。
姚瑞中只是行動,一次次的行動中,產生了同行者,這些同行者有的會走散,有的會繼續走各種不同的路。幸運的是,他們曾經相伴走過同一段路,在廢墟里看過同一道彩虹。同行的經驗也會成為他們繼續前行的養分和財富。